*民国
*不会是短篇
*两位世家公子的鸿雁传书
*前文戳空间
*作者可能有话说,评论区见
王子异等了一个月零三天,收到了第一封信,盖了怀化的邮戳。
鼓鼓囊囊的信封转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被揉搓磨损得不成样子,只依稀能辨出原本大概是白色的。
地址大约是大人写的,笔记工整的小楷。又留出了空档,方方正正的王子异三个字就填在正中间,可以看得出写得很用力,像是刻上去的一样。
一开始王子异捏了捏信封,不敢上手撕,怕撕坏了信纸,还特地跑下楼找人讨了裁纸的刀,拿手比着,一点一点裁开。裁开一个小口,又对着光眯缝着眼朝里看,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只是依稀有很多张的样子,就又拿了刀继续裁。
裁开一半,几张碎纸片从信封口飘出来,王子异忙不迭出手从空中捞了一张,又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地上去拾飘走的。
方姨在楼下听得动静颇大,又脱不开手里的活,就扬声问了句少爷怎么了,钻到书桌底下去的少爷闷声回了几句无事无事,出来的时候差点磕了自己的脑袋。
王子异把信封里的纸片全都倒出来,堆在一起,点了两遍,一共十八张,然后才开始读。
但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是一份拼图来的更恰当。
第一张纸片看上去像是传单上撕下来的边角料,有莫名的油墨味道,边线坑坑洼洼毛毛糙糙,一看就是手撕的。
“我到武汉了。
坐了几天火车很不舒服,但是后来我们又换了马车,更难受,我吃不下东西。
妈妈要我忍一忍,说铁路被坏人炸断了,车开不过去。
可是铁那么硬,真的能炸坏吗。
妈妈叫我了,纸上写不下了,晚上再写。”
有的字蔡徐坤不会写,就插了英文单词进去。看到那几句中英交杂的句子,王子异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嘴角上扬,仿佛看到在车上晃的昏昏沉沉的小孩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硬”这个汉字该怎么写,只好拿了个英文字插进去代替,半文不洋。
这张怕是在车上写的,读者仿佛能感受到车的颠簸,因为总是有几个字突然伸出一条长腿拉到下一行去,下一行的字就绕着那一条腿走。最后几个字已经挤在了一起,就像被绊倒,越写越小,笔画交织,挤作一团,王子异认得吃力。
顺序全都被打乱了,颠来倒去。王子异在碎纸里翻了一下,捡出一张完整的信纸,扫了一下,果然是到了家之后写的。
“我到家了,很冷,但是没有下雪。我记得在你家的时候,出太阳了比不出太阳还冷,子异,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楼下烧了水了,我要去洗澡了。”
然后接下来的一行字就飞起来了,没有像前面的几行一样工工整整贴着线,而是斜向上走,只有两句话。
“妈妈不让我开灯,晚安。
妈妈又说明个帮我托人寄,你看了一定要回信。”
那天王子异在书桌前从下午坐到深夜,草草扒了两口晚饭就又上了楼,一份功课都没做。他拿了一张全新的信纸,并一碗浆糊和一柄小勺,按时间顺序把碎纸一张张贴好,摊在桌上晾干。
这活并不简单。碎纸有的是宣传册上撕下来的,有的干脆是报纸的边角料,最多的是奇形怪状看不出原来样貌的纸条,估计都是蔡家小少爷在路上找不到纸来写字,只好将就的结果。
叙述内容也大多缺头少尾,断断续续,想到什么写什么,诸如“中午的鱼肉不新鲜”“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胖女人”此类的絮语居多。只有几张,提了时间地点的,才能看出个大概。
王子异就这么一直拼拼凑凑到深夜,用眼过度,看得眼睛酸涩,眨一眨竟然挤出了两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赶紧抬手去擦不让眼泪滚出来,把眼眶擦得更红了。
他突然趴在桌上,把头埋进了手臂里,许久没有起身。再抬头的时候,衬衫袖口已经濡湿了一块。
他直起身来靠上椅背,吸了吸鼻子,呆呆地凑着台灯昏黄的灯光读拼好的信,不知读到哪句,突然就小声啜泣了起来。
他忍不住了。
他好想啊。
他又等了快一个月,杳无音信。
这一个月里他几乎是天天踩点守着门厅,看下人有没有拿信件进来。传信的小厮一开始被少爷搭话还受宠若惊,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这两个月里他也寄出了很多信,但是收到的信只有那一封被他翻来覆去看的路上见闻。他甚至开始频繁梦到一个看不见脸的黑衣男子狂笑着把他寄出去的信都撕了扔进雪地里,然后放火去烧,火就在雪上蔓延开来,把雪烧化了,却自己燃得更旺。梦里的他脱了衣服去扑那火,心里只想救回自己的信,然后火莫名就熄了。他刨开雪去找自己的信,却挖出了一张焦黑的人脸。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梦就中断了,他往往在此刻醒来,然后就听到方姨在外面问少爷起了没,要不要叫人去热饭了。
他翻个身,就看到那个刻着丑丑的“异”字的手炉搁在床头柜上,没再加过炭。
三月的时候过了春分,天气转暖,太原没再下过雪。
又过了十来天,过了清明,天气更松快了,冬衣就叠了收起来,再开箱就是来年。
太原城里再没起过动静,冬天的枪炮声就像是上辈子的记忆。没了禁制,来往城郊卖菜的人又多了起来,王家饭桌上多是时鲜的蔬菜,大家就像揭过一茬一样松了一口气。
但是只有王子异在心里悄悄地说,他永远不要忘记。
在他的记忆里,辛亥年的大雪、城外持续一整天的炮声和他尝的那个芝麻馅的汤圆都与被风吹乱的金色短发和冻红的鼻头紧紧连在一起,分不开,本为一体。他想起那具被哨兵拖走的尸体的时候莫名的勇气要盖过本能的恐惧,因为他若是怕了,睡在隔壁的坤坤一定更怕。
“壬子年二月十八 清明 小雨
父亲说可以出城了,于是带我们去乡下扫墓。
下雨,乡下的路不好走,还好只有我一个小孩。
我磕了头,作了揖,母亲说我可以跟老祖宗许愿,老祖宗会保佑我。
我跟老祖宗说,我想知道坤坤有没有收到我的信,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了,坤坤还记得我吗。
希望老祖宗不要嫌我烦。”
不知道是不是老祖宗真的听到了这个乖孙的愿望,被他的孝心和诚意打动,清明过后的第七天,二月廿五,也就是四月十二日,门房欢天喜地地拿了三封信来找他,看上去竟然是比他还高兴。
“二少爷!今个有你的信了!三封!湖南来的!”
和第一封信一样,这三封信都盖了湖南的戳,只是日期不同。最早的一封是三月二十一日发出的,第二封只隔了两天,三月二十三号。第三封是三月三十一号的,看上去反倒是最破的。
王子异试着用手去抚平信封的褶皱,未果,只好拿了本字典先压着,然后拿了第一封来读。
这封信就写的像样了,起码比那封拼图来的好,字里行间也看得出写信的人并不匆忙。
“子异:
我到家三天了。前两天我白天总是发困,夜里也睡不好,妈妈说我是一路上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我就睡了一天,今天才来继续写信,你不要怪我。不过我一回家就给你寄了一封,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应该也已经收到了吧。
听罗阿姨说今天是春分,可是为什么春天到了,天却不见变暖呢?
下午的时候妈妈带我练琴。我跟你说过我会弹琴吗?一个冬天没弹,我快忘光了。你家没有钢琴,不然我就能弹给你听。
晚上喝了春菜汤。
家里一切都好,就只有一点,你不在。
看完了一定要回信。
蔡徐坤
20 March,1912 ”
王子异看完,又折好塞回信封,去拆第二封。
“子异:
我回家六天了,为什么还没有收到你的信?
你真的有每天给我写信吗?从我走的那一天吗?你的信为什么走的比我还慢呢?
我有点不开心。
你有好好做功课吗?以前我总和你玩,害你做不完功课。虽然你不说,但是我那天听到算术先生训你了。还好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做功课,不然将来我会比你聪明的。
爸爸说我今年也该进学了,我问也是请子异家的先生那样的人吗,爸爸说不是,但是他又不说是请谁。
对了,今天妈妈给我了一片好看的树叶,说可以做书签。我很喜欢,送给你吧。
看完了一定要回信,记得告诉我喜不喜欢这片书签。
蔡徐坤
23 March,1912 ”
王子异看到最后一行,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拿起信封往里看,果然有一片干树叶粘在了上面,刚才没倒出来。他伸了手指进去夹,扣了两下没拿出来,只好把信封裁开,这才拿到。
他不认识这是什么的叶子,但是在心里回了句很喜欢,就又捏着去拆第三封信。
“子异:
我收到你的信了。
我吃的很好,穿的也很好,每天喝水,冬天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生过病,我妈妈很开心。
我今天吃了萝卜汤和枣糕。
可是你为什么要问八音盒?你是没有收到我的信吗?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把它收起来了,为了防止你没有收到,所以我现在再写一遍。
八音盒妈妈给我了,但是我怕玩坏,藏起来了。我刚刚又去看了一眼,还在。我把它装在书的盒子里,放在书架最高的一层,还拿别的书挡住了,他们肯定找不到。
可是子异,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要告诉我你每天都做了什么呀,别只问我。
对了,你为什么要写壬子年?1912年就是壬子年吗?那为什么不用1912呢?
等你的信。
看完了一定要回信,这次你就告诉我你晚上吃了什么吧。
蔡徐坤
31 March,1912 ”
王子异看完,把信压到字典底下去,从抽屉里拿了一张信纸就要写回信。提起笔,却又突然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好,就只好拿开字典,把三封信重新拆了,放在手边,对着蔡徐坤的问题一个一个回复。
“坤坤:
我也收到你的信了,一共收到三封。你写了很多吗?等会我去问问,是不是弄丢了。
刚开春的时候我家也冷,但是后来就好了,我现在只穿两件单衣了。就像是烧水,你要给水一点时间。所以不要怪春天天气也冷了。
你没有说过你会弹钢琴,也有可能是你说了我忘了,如果是,那我要说对不起。下次可以弹给我听。
春菜汤是什么?春天的菜烧的汤?
对不起坤坤,我没有每天给你写信,但是我最多隔一天就会写,你别急。因为没有收到你的信,每天也不知道写什么。
我也觉得信走的好慢,但是没有办法呀,坤坤,你别生气。
我每天都有好好做功课,因为除了功课就没有事情做了。”
写到这里,王子异突然觉得不妥,把最后一行划掉了,又涂得面目全非,最后干脆拿到一边,重新抄了一份,继续接在后面写。
“我每天都有好好做功课,但是我觉得坤坤一定会变得比我聪明的。坤坤本来就很聪明,但是也要好好读书,不会的可以问我,我去问先生。
书签很好,我很喜欢。
我还没吃晚饭,早上吃了面条。”
王子异觉得差不多了,通读了一遍,又核对了收到的每个问题都有认真回答过了,就准备落款。他本来从认字开始就是用农历写日期,日记里也是这么写的。但是既然好友说了,换成西洋历他也无所谓。他模仿着蔡徐坤写的日期,想自己学着署一个,就去翻西洋历,翻完了,又突然想不起来四月怎么写,只好去翻字典。又翻完了,这才重新提笔。
“王子异
12 April,1912 ”
落完款,该去寄信了,他突然又觉得少了什么,最后幡然醒悟,跟在后面补了一句话。
“我还没吃晚饭,早上吃了面条。坤坤,我很想你。”
他这才长出一口气,好像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抖了抖信纸,吹干上面的墨,小心折起来塞进信封,烧了蜡,盖了王家的戳。
去找门房寄信的时候,王子异再三问了是不是弄丢了几封信,问得门房就差跪下给少爷磕头了,得到的答案还是没有,不曾弄丢,真真就只有三封。
那个时候王子异还想,兴许过两天就又寄到了,也就先按下没提,转到楼上书房,心说找本书来配坤坤的书签去。
可是直到多年后二人重逢,那几封信都没有寄到。而且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封佚散了,在哪里,又是如何丢的,是否有人捡到。